端木绯不亦乐乎地过着“养伤”的日子,直到三天后,从晓然堂下课回来的涵星冲到了小书房里告诉她说:“绯表妹,你可听说了?章大夫人向父皇提出了要与夫义绝。”
涵星如玉的小脸上掩不住的唏嘘与慨叹。
所谓“义绝”,就是夫妻一方谋害弑杀对方的亲长,或者夫害妻,妻害夫,又或者夫妻一方与对方的亲长通奸等,都视为夫妻恩断义绝。
义绝与和离不同,“和离”秉承的是“以和为贵”的原则,夫妻双方和议后,由丈夫签下放妻书,夫妻和平地分开,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而义绝却是单方面的,多由妻子一方提出,上报官府,由官府判定夫妻分离,从此互不相干。
涵星理了理思绪后,把经过大致说了一遍。
今日皇帝去晓然堂看她们上课,下课时,涵星与皇帝一起离开,就见戚氏候在了院外,向皇帝正式呈上了义绝书。
皇帝当然不会把义绝书给涵星看,所以涵星也不知道里面具体写了什么。
回想着这几日发生的这些事,涵星的神色更为复杂,敬佩地叹道:“章大夫……不,以后该叫戚夫人了,她还真是当断则断!”
端木绯左手拿的书册停在了半空中,须臾,她把书册放在了手边的方几上。
涵星一口气灌了半杯的温茶,问道:“绯表妹,你觉得这事能成吗?”
大盛朝百余年来不乏男子借着七出休妻,也偶有男女因夫妻失和而和离,而这“义绝”虽在写在大盛律例上,却很少有人真的去实施。
端木绯呷了一口热乎乎的碧螺春,缓缓道:“这件事没那么容易。”
现在可以确定的是,皇帝一时半会儿不会答应的。
端木绯的眸色渐转幽深,神情沉静地看向窗外。
义绝可不是这么容易的。
戚氏提出义绝时,并没有忌讳周围还有其他人,毕竟她既然决心义绝,对她而言,别人早知晚知都会知道的。
这件事仿佛凭空炸下一道旱雷,惊得不少人都反应不过来,虽然他们从这些日子章家夫妇俩先是在翠风亭大吵一架,之后戚氏又匆匆搬离了鸿涛轩,早知道章家夫妇俩出了什么问题,却没料到竟然闹到了义绝的地步!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不消一个时辰,行宫上上下下都知道了,众人或是震惊,或是好奇,或是等着看好戏,或是不以为然,或是好奇。
众所周知,无论是休妻、和离还是义绝,其实都是建立在夫为妻纲、男尊女卑的基础上,对女子来说,都是不公平的。
这个世道,女子艰难,若是能过得过去,谁会想要与夫家义绝。
毕竟就算义绝,那也免不了一个“弃妇”的名声,说得再难听点,怕是比寡妇都不好再嫁,因此但凡女子提出义绝,必然是夫家行事无视人伦规矩,欺人太甚。
大盛历史上真正成功的“义绝”恐怕还不超过一个手掌。
众人在茶余饭后,对此事议论纷纷,各说各有理:
“我看章大夫人性情温雅疏朗,行事磊落,她会提出义绝,必然是忍无可忍了!”
“一定是章家对不起章大夫人!”
“说来按照律例,义绝也不过这么几种原因,章家、戚家的亲眷都不在此,想来与此无关……莫非是那章文轩不义,想要害章大夫人?!”
“不至于吧?……我看啊,没准是章家犯了什么大事!”
“章家这些年又不在京,能犯设么事?是有是那章大夫人多年无子自惭形秽吧?”
“……”
章家虽是四大世家之一,声名显赫,但是这行宫中能随驾来避暑的人不是皇亲国戚,就是朝中重臣以及其家眷,他们也不在乎章家的家世,议论起来,毫无顾忌,各种揣测层出不群,各色流言很快就在行宫中传得沸沸扬扬。
自然也难免传到了章文轩和章若菱耳中,章若菱已经完全不敢出门了,她能做的就是一次次地劝父亲去好好劝劝嫡母。
章文轩何尝不想呢,短短几天内,他已经去香竹苑找了戚氏无数次,但次次都被拒之门外。
在那日章文轩擅闯香竹苑毁了楚青辞的画又推倒了端木绯后,舞阳干脆做主拨了几个内侍给戚氏守门。
那些内侍得到了提点,知道章文轩不长眼,摔着了岑督主的义妹,对他全没好脸色,一看到就哄人,若是哄不走,他们就直接连拽带拖,把人给拖走了,以免得叨扰了戚夫人。
在又一次被两个守在香竹苑的內侍轰走后,章文轩神情失落地离开了。
他心里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本是他们夫妻之间的私事,戚氏为什么要把事情闹到如今这个难以收拾的地步!
难道说他们这十几年来的夫妻恩爱、相敬相知都是假的吗?!
回忆着过去十几年的一幕幕,章文轩眼底浮现些许哀伤,戚氏变了,不再像过去那般善解人意了。
他真不懂戚氏有什么想不开的,这四个孩子都是她一手养大的,和她生的有什么不一样,她为什么要闹个没完没了?
章文轩心情烦躁地朝鸿涛轩的方向走去。
当他经过一个池塘时,忽然看到石桥的对面有一道眼熟的明黄色身影,步履停了一瞬。
着一袭明黄色龙袍的皇帝就在池塘对面闲庭信步地缓行,手里慢悠悠地摇着一把折扇,似在观鱼,又似在赏荷,一旁还跟着四五个宗室勋贵,与皇帝说说笑笑,随侍在侧。
章文轩立刻就调转方向,快步穿过那座小巧的石桥,对着迎面而来的皇帝作揖行礼道:“参见皇上。”
戚氏提出与章文轩义绝的事在行宫中正传得如火如荼,这几天,章文轩几次跑去香竹苑找戚氏却被驱逐的事也同样传开了,那几个宗室勋贵一见章文轩,眼神中就露出几分意味深长来,神色各异,似嘲,似笑,似叹,似鄙。
那一道道灼热的目光看得章文轩只觉得脸上火辣辣得疼,真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
皇帝随意地抬了抬左手,示意章文轩免礼,右手慢慢地扇着折扇,似是与他寒暄道:“章文轩,你这是上哪儿?”
章文轩直觉地想说回鸿涛轩,话到嘴边,又心念一转,改口道:“回皇上,臣方才去香竹苑找了内人……”
一说到戚氏,皇帝难免就想到了那封此刻还放在他案头的义绝书,看着章文轩的眼神就有些微妙。
一个男子无论各方面再出众,只这家宅不宁一条,那就白玉有瑕,为人诟病。
本来这臣子的家事也不归他管,但是戚氏的义绝书都呈到他这里了,此事也总要有个了断。
皇帝手上的折扇停了下来,劝道:“章文轩,有道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家不平何以平天下?”
“皇上训得是。”章文轩先附和了一声,然后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叹道,“臣也去劝了内人好几回了,可偏偏她怎么也不肯见臣,非说臣以庶为嫡,有违正道。”
章文轩眉头紧锁,神色间真是苦不堪言,心道:戚氏要与他义绝,也不过是因为拘泥着她长年无子的事,说来还不是因为她不愿以庶为嫡。哎,明明他的孩子也是她的孩子啊!
皇帝挑了挑眉,他当然看过戚氏的义绝书,但是许是因为家丑不可外扬,戚氏的义绝书其实写得含糊,只笼统地说什么“凡为夫妇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夫妇之道,有义则合,无义则离,既二心不同,难归一意,不如各还本道,与君长诀,从此恩义两断!”
皇帝也猜到是章文轩犯了什么事激怒了戚氏,只是何至于义绝呢?!
此刻听章文轩道来,皇帝再联想戚氏的那一纸义绝书,总算是有些明白了,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
朝堂上那么多文武百官、宗室勋贵,皇帝平日里可没那个闲功夫关系去管下头臣子的家事子嗣,只不过因为章家是四大家族之一,之前他才特意询问了章文轩关于章家下一任嗣子的事,当时章文轩只说他年富力壮,含糊带过了,现在看来其实章文轩也在为章家下一任继承人感到着急忧虑。
戚氏膝下没有嫡子,因此章文轩就想把庶子过继到戚氏的名下记作嫡子,这倒也是合情合理。
然而,戚氏并不同意。
皇帝“啪”地收起了折扇,看着章文轩,倒是心生几分内疚来。说起来,若非是自己提起嗣子一事,章文轩和戚氏也不会闹到今天这个地步。
皇帝随口又问道:“章文轩,朕记得你的长子是个秀才?”
“正是。”章文轩一说到长子就是一副自傲的样子,神采焕发,“臣的长子十五岁就中了秀才,一向勤奋好学,连家父都说,他再过明年就可以下场乡试了。”想到父亲说长子有七八成的把握可以中举人,章文轩不禁与有荣焉。
“看来倒是个不错的孩子。”皇帝以扇柄敲了敲自己的掌心,笑吟吟地赞了一句。
见状,章文轩顺势提道:“臣这长子虽是庶子,但是他的外祖父却是先帝时的探花郎田有道。”
“田有道……”皇帝微微挑眉,起了几分兴致,这个名字听着是有些耳熟,好像二十年前是皖州前布政使。
“田有道乃是家母的兄长,臣的大舅父。”章文轩干脆就把当年田家犯事,他家本着亲戚情分把田家表妹赎回了家,后来因戚氏无子,他才又纳了田家表妹为妾之事一一说了,慨叹自己的逼不得已,又说他这些年来对戚氏一向又敬又重,夫妻和睦,偏偏这次为了嗣子一事起了争执,戚氏不惜与他义绝。
皇帝听着唏嘘地赞道:“章文轩,你倒是个重情义的人。”
“多谢皇上,臣不敢当。”闻言,章文轩的心总算是放下了。
皇帝身旁跟着的四五个宗室勋贵则是神色各异,谁不知道皇帝一向风流多情,恐怕还觉得这怜惜表妹的章文轩是个同道之人……
几个宗室勋贵三三两两地交换着眼神,都没有说话,只等着看戏。
皇帝沉吟一下后,道:“章文轩,干脆朕今天做个和事老,替你说和说和。”
“多谢皇上。”章文轩登时喜形于色,皇帝既然这么说了,定是不会同意戚氏的“义绝”,豫哥儿他们反正也长大了,给戚氏一个孩子也无妨。
他们一家人定会如从前一样,父慈子孝,夫妻和乐!
“去把章大夫人宣来。”皇帝随口对着一个小內侍吩咐道,小內侍立刻匆匆而去,而皇帝一行人则朝池塘边的一个八角凉亭走去。
那凉亭建在浓密的树荫下,一面临着波光粼粼的池塘,即可纳凉,又可赏荷。
內侍、宫女们忙忙碌碌,急忙给皇帝一行人备茶备点心,这茶才刚端上,就又有一个圆脸小內侍急匆匆地来了,禀道:“皇上,岑督主回来了。”
皇帝又打开了折扇,喜出望外地笑道:“阿隐这一走,都快一个月了。阿隐不在,朕真是做什么事都不顺啊!”想到最近的一些烦心事,皇帝眸光闪了闪。
一旁的其他人要么连声附和,要么就默不作声,比如耿海。
耿海慢悠悠地饮着茶,嘴角在茶盅后勾出一个不屑的弧度。
岑隐这个时候回来已经晚了,自己已经哄着皇帝早早把宣各部族来京朝贺的旨意发出去了,就算岑隐现在知道,也碍不上什么了。
不多时,一个身着大红色麒麟袍的丽色青年就出现在池塘的另一边,缓步走来。
池塘的水光映在他绝美的面庞上和鲜艳的锦袍上,给他镀上了一层璀璨的光晕,仿佛自那传说中的仙境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