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醒来,端木蓉明明感觉到伤势已经没有大碍,却依然躺在床上等着盖聂送早餐来,她想:「嘿,就算病好了,姑娘也给他多躺上这么几天,量那盖聂也分辨不出,嘿嘿,我这辈子还从没给人这么照顾过,原来滋味倒挺美的呀。」
正自引颈期盼着好菜,门外却传来一个耳熟的声音说道:「端木姑姑」端木蓉连忙盖好棉被假装虚弱地道:「咳咳快进来」端木蓉满心只盼着食物出现,但来的人不是盖聂,却是失踪了快两个月的荆天明。荆天明带着毛裘走进端木蓉卧房,见到她卧病在床大吃一惊,忙问:「端木姑姑,你也病了吗」
端木蓉回答得莫名其妙:「你管我病不病我的早餐呢」荆天明愣了一下,拉来毛裘对端木蓉说道:「端木姑姑,你猜这是谁」
「谁都不要紧,早餐呢」端木蓉在床上坐起,又追问着。毛裘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同门师姐,对端木蓉那爱理不理的样子毫不在意,只觉得这二师姐有趣得紧,笑嘻嘻地向前一拜,唤道:「二师姐师弟毛裘拜见了。」
「你是我师弟」端木蓉莫名其妙地看看毛裘,又去看看门口,着急说道,「喂,你们两个,谁过去帮我问问早餐好了没呀快过去呀。」
荆天明打从一进屋子没看见阿月,便已万念俱灰,到了这时候终于再也忍耐不住,提起勇气颤声问道:「端端木姑姑,阿月呢」
端木蓉漫不经心地向包子铺一摆手,说道:「早就过去啦。」
「他过去啦」荆天明霎时觉得自己的心都扭曲了,又问,「他他什么时候过去的」
端木蓉没好气地答道:「两三天以前就过去啦,他都已经那个样子了,难道还需要我来照顾吗」
荆天明呆呆望着又躺回去的端木蓉,站在自己身边的毛裘,忽然觉得他们好像活在另外一个世界,他们两人过去以往从未谋面,但总有相见的一天,自己的世界为什么就这么苦这么苦上天为什么对自己就这么凉薄先是母亲,后是父亲,不是人鬼殊途便是天涯永隔,现在连他的好友也不肯放过连见他最后一面的机会也不肯给吗荆天明但觉天旋地转,悲苦已极,他痛极反而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在笑声中,脚步踉跄地走出了琴韵别院。
夜深人静,淮阴城外不到百里之处,秦国大军纪律严整地四下分队行进,悄无声息地封住了所有前往淮阴城的通道。秦国的疆域版图如今只剩齐楚二国,为一举攻陷楚国,八万秦兵在黑暗中衔枚疾走,不曾发出半点声音。荆天明和毛裘只要再晚一点回来,不是进不了城,便是会遭秦国士兵屠杀。此刻的淮阴城,已是连只狗也走不进去,连只苍蝇也飞不出去了。
此时淮阴城内家家户户皆已熄灯,打更的当当而过,巷子里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吠、婴儿夜啼,以及目前的轻轻哄唱,一切都如同往昔,谁也不知道天一亮秦军就要发动攻击了。
这时盖聂正在房中来回踱步,盖兰、端木蓉和毛裘则坐在屋内,盖聂直到遇见毛裘方知荆天明回来的消息,本来满心欢喜,哪知荆天明又再度消失了盖聂生气地怒视端木蓉,端木蓉撇撇嘴哼了一声,说道:「你瞪我干什么我又不是故意不告诉你天明已经回来了,我怎么知道那傻小子居然没有回家真是好心没好报,陪你们一起等了这么久,也不晓得有没有宵夜可以吃」
「这时候你还想着吃」盖聂焦急之下,口不择言说道,「连阿月都不知道跑去哪里了你知不知道真是真是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盖兰一听,赶忙出来打圆场,说道:「端木姑娘,我爹现下急得什么似的,实在没心思下厨,阿月一定是出去找天明了,等他们一回来,我爹立刻帮你做宵夜好不好」
端木蓉一听阿月与荆天明回来就有宵夜可吃,赶忙说道:「他们肯定是去小破庙啦,不是小破庙还有哪里」盖聂抓住端木蓉的手急问:「你知道你知道怎么不早说」
端木蓉被抓得手疼,挣脱不开又感莫名其妙,不禁跺脚骂道:「你又没问你没问我怎么知道你不知道简直莫名其妙」盖聂知道辩不过端木蓉,松开手对盖兰说道:「兰儿,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找天明。」端木蓉哪里肯依,深怕盖聂找到人后又要耍赖,坚持要大家同去。盖聂没法,只得四人一同赶去阿月以前所住的破庙附近寻找。
荆天明打琴韵别院奔出之后,就独自来到阿月所住的小破庙外,他满怀激愤,伤心至极,见到残破的旧庙,睹物思人,眼泪这才一滴滴的直淌而下。
他待了片刻,便觉得再也无法忍耐,见到破庙后树丛间一条小路登高直上,荆天明不假思索地直奔进去。小路越走越窄,越狭越高,到后来实在是称不上路了,荆天明运起轻功赌气似的攀石倚树硬是爬了上去,穿过一片树林乱石,眼前竟是一处山谷,白银似的一道瀑布从天而降,浑像一条白绫铺在这高山绿树之间。
荆天明以剑代斧、以手作锹,辟开一块地方,拢起一座小土堆。又至周围折摘山间野花,撒在土丘之上。直忙到黄昏将近,这才坐在土丘附近休息。
他居高临下,视野开阔,紫红色的阳光遍照整个峡谷,又悄悄西移到了白绫似的飞瀑、布满鲜花的小土丘,景色虽美,却没法缓和他心中的痛苦。荆天明站起身来,对着崇山峻岭河流飞瀑大喊:「混蛋混蛋阿月你这个大混蛋」
他中气十足喊将出去,不一会儿便听得山谷回声,响到:「混蛋混蛋阿月你混蛋」回声未停,荆天明又喊,一时之间满山遍谷「混蛋」之音不绝于耳,那声音既像哀号,又似野兽悲鸣。
「阿月,阿月」荆天明扑在地上,泪流满面哭道,「你不是说绝不会死的吗你骗我,你骗我。」
「骗我你为什么要骗我」荆天明狂喊着,「混蛋混蛋阿月你这个大混蛋」山谷回音再度响起,只不过这次传回来的是「混蛋混蛋荆天明你这个大混蛋」
这一声唬得荆天明吓了一跳,他站起来手按青霜剑,左顾右盼说道:「谁出来」
一个身穿淡红裙装,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黛的小姑娘拨开草丛走了出来,如云般的黑发在她耳畔扎拢,一对大眼睛灵灵闪动,笑嘻嘻地说:「嘻嘻嘻,荆天明是个大混蛋。」
「你是谁」荆天明从没见过这个既顽皮又漂亮的小姑娘,连声问道,「你是谁为什么骂我」
那身穿淡红裙装的小姑娘,听了这话,皱了皱眉头,弯腰抓起地上一把烂泥啪地就掷向荆天明后脑,凭着荆天明如今身手怎会躲它不过,但就在此时,那小姑娘喊了一声:「臭你个包子」荆天明一愣之下,烂泥巴已打了自己一头一脸。
荆天明摸摸脸上烂泥,不可置信地问道:「你你是阿月」话一出口却又想到那不可能是阿月。阿月已经死了。他想着。他以为自己听见了阿月的声音,但那绝不可能是阿月。
「废话」那小姑娘骂道,「臭包子干嘛不理我」
「可是阿月你不是已经死了吗你你没死你你怎么会变成了女的」此时站在荆天明面前的,已经不是那全身脏兮兮,满头乱发,整脸黑垢,老爱套着伏念那件宽大棉布袍的瘦小乞丐了。这个自称阿月的,竟是个娇俏可人的十三岁少女。只是她那双黑白分明、朝着自己一闪一闪的大眼睛,依稀便是荆天明记忆中的小乞丐。
少女阿月笑嘻嘻地走到荆天明面前,她说道:「我没死,我本来就是个女的。」
这时荆天明真是感觉到阿月无论说什么都好,只听阿月在他身边娓娓道来,自己小时怎么行乞,怎么捡破衣服穿,怎么不服气只有男子能上学堂,女子为何不能读书识字,自己又怎么扮成了小男生跟大家一块儿念书的。
少女阿月碎碎叨叨说了半晌,荆天明听得浑浑噩噩,在他来说,只要阿月没死,还在他身边,那就够了。
阿月突然惊呼一声,指着那小土丘问道:「臭包子,那是什么」
荆天明不好意思地抓抓头,说道:「真对不住,我以为你死了,所以就就」
阿月看着那位在崇山峻岭之中的一小块地方,上面杂草已被拔得干干净净,新翻出来的泥土带着香气,被拢成一个极为方正的小土丘,不知道是花了多少功夫细细堆栈的,四周围还铺满了鲜花,土丘上面插着一块长竹片,刻着「阿月之墓」。
荆天明说道:「你别生气,我现在就把它毁了。」说着站起来便要动手。阿月却轻轻拉住他,摇摇头,望着那小小坟墓半天没有声音,低下头去慢慢哭了起来。
荆天明吓得手足无措,讷讷问道:「阿月阿月你哭什么」
阿月抬起头,吸吸鼻子要说话却停不了哭,只好一面哭一面断续地说道:「我从小就,没,没人照顾,没,没人关心,更没人理会我的死活。我,我总以为这,这辈子,就得这么靠自己一直活,活,活下去了。我好怕,好怕你知道吗」荆天明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拼命地点着头,其实自己又何尝不怕这人世间的纷纷扰扰呢
「可是呀,我再也不怕了。」阿月仰起脸蛋,擦去眼泪,笑骂道:「臭你个包子」阿月也站起来,对着荆天明坚强地说道:「臭包子我们三击掌互相保证,谁都不能比对方早死,好不好我们一定要在一起,互相照顾一辈子」
荆天明胸口一震,他虽然曾经模糊地对阿月提过自己的身世,却从未对阿月说过自己内心的恐惧,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虽然不说,阿月却都明了在心。当下伸出手来,说道:「对要死一起死。从今而后,谁也不能说我们是孤单一个人了。」
「嗯。」少女阿月红了眼眶,点点头,伸出纤纤素手与荆天明三次击掌为势。如初绽鲜花一般的笑靥在她唇边漾开,她拉起荆天明的手,看看小坟墓,又看看远方的高岭飞瀑,很有力气地说道:「这里这么高,我以前从没上来过。以前那个无依无靠的阿月已经死了,就让她葬在这儿吧。从今天起,我便姓高,叫做高月。这名字就算是你给我的,你说好不好」
荆天明笑着点点头,霎时间,一道金光穿射过来照耀在他脸上,抬头望去,只见对面的山谷上方,一边的太阳正在升起,另一端月亮却尚未消失,原来自己浑然不觉夜色已过,天光此刻正在逐渐明亮。
瀑布在初放的朦胧晨光中飞溅出点点金光,对面的树林逐渐显出鲜绿清新,底下的山谷其实只是在半山腰,并不算深,中间夹着溪水潺潺往下流去。荆天明和高月二人站在山崖边,一边静静望着清晨山谷,忽然听见远方传来熟悉的声音,正大喊着:「荆天明荆天明阿月阿月正式项羽和刘毕的声音。荆天明和高月二人相视一笑,手牵手快步跑去,口中一面大喊:「在这里在后面山顶」
四人相见乐得什么似的,原来项羽和刘毕在高月离开之后,谁也睡不着觉,项羽便去找了刘毕出来,双双来到小破庙附近寻找。
刘毕一把抱住荆天明喊道:「你果然回来啦太好啦你没事」项羽又是笑又是骂,老实不客气地用刀鞘捶着荆天明道:「荆天明你这家伙未免太不够意思,居然一声不吭自个儿跑了,好歹你也找我一起去呀。怎么样看到阿月居然是个女的,有没有吓得屁滚尿流呀哈哈哈哈」
高月呸地一声说道:「我已经不叫阿月了。我现在可是有名有姓,以后我管你叫项羽,你得叫我高月,懂不懂」说罢带着大家又走回山顶,得意洋洋地将小坟墓指给项羽和刘毕看。
刘毕怎么看怎么想,总觉得一个人站着自己的坟墓旁边实在透着点鬼气,只是不忍拂她的兴头,便任凭她东拉西扯地乱说。高月一下子说自己怎么好的,一下又夸口自己的坟墓如何漂亮,说到得意忘形之际突然脚下一空,碎石一滑,整个人便尖叫着往身后山谷掉落下去。
荆天明、项羽各自伸手拉空,刘毕则吓得大叫:「我就说在自己坟墓旁边兆头不好吧。」三人惊骇相望,赶忙站过山边朝下张望,齐声急喊:「阿月阿月阿月」
过一会儿,底下终于传来声音,一个女声没好气地说道:「我叫做高月高月」上头站着的三个人,这才松了口气。
荆天明喊道:「你没事吧」
高月回喊道:「没事这里刚好有块烂泥塘小爷小姐我福大命大死不了」
荆天明喊道:「你等等我这就下去接你」
项羽也跟着喊道:「高月等等我们一起下去接你」
刘毕在旁边看着,满脸为难地说:「一起这,这看来挺危险的。」不过既然荆天明和项羽已经手脚并用,攀着石头开始往下爬去,刘毕只好叹口气,硬起头皮跟着小心翼翼地往下爬。